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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人人都能隨手拍下風景、回到室內慢慢整理的年代,藝術家劉晏嘉卻把自己拋回現場:不拍照、不靠影像備忘,而是站在樹下,一筆一筆追著光、追著風、也追著隨時可能落下的雨。他形容自己像「看天吃飯的農夫」——晴天清晨五點到場,天黑才收工;雨天就讀書、做筆記,讓節氣來決定今天該前進多少。這種做法聽起來固執,卻也坦率:如果自然每天都在變,畫畫就不該只是一種「把畫面完成」的技術,而是一種與變動共處的練習。

看天吃飯的寫生:不拍照,和天氣正面交手
「我對天氣很焦慮。」他說這句話時沒有想把自己講得浪漫,反而像在交代一個很實際的困擾:台北多雨,雲層說來就來,他常在工作室和現場之間來回奔跑,為了躲陣雨,一小時內衝刺八、九趟也發生過。旁人聽了覺得誇張,他自己倒像在說日常:「想把握那個當下,只能努力跑。」也因此,他的畫面節奏常被天氣「逼」出來。當他預感雨要來,筆觸會變得急、變得快,帶著強烈的即興感;相反地,當天氣穩定、光線拉長,他就能慢下來,把視線留在葉面轉折、陰影交疊的細部。
「現場會一直問你:你看到的是什麼?你確定嗎?你剛剛那個判斷,還成立嗎?」他說。那種在不確定裡反覆確認的過程,才是他真正想留下的。在他的經驗裡,環境也會直接改變畫布上的質地。潮濕陰雨天,壓克力顏料乾得慢,層層堆疊後形成濃稠、像泥土般的厚度;那種「脫泥帶水」的觸感,不是單純為了美感刻意追求的特殊效果,而是天氣留下的痕跡。「你需要在積極行動跟順勢而為之間切換。」他笑說,語氣像在描述一件無法討價還價的事:自然不聽人類安排,但正因如此,畫面才有真實的重量。

芭蕉不是靜物:時間累積後,形體開始「解體」
劉晏嘉長期以芭蕉為題材的「芭蕉樹系列」,始於2018年,2019年後進入連續創作。早期他採取定點觀察,試著把「眼睛所見」以自然主義的形式,盡可能誠實地留在畫面上;直到一次回老家,連雨三天後,他在第四天走回樹下,突然發現熟悉的形體位移了。「我那時才真的意識到,植物是在長的,整棵樹會慢慢旋轉。」他說,「原本的葉子會跑到另一個位置。」那一刻,他明白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可以被「固定形體」的物件,而是一段正在發生的時間。這個發現改變了他後來的畫法。到了2022年的作品,他刻意讓輪廓變得不那麼清楚,線條反覆疊加,形體像被拆開又重新組裝,呈現一種明顯的「解體」傾向。這並不是要把芭蕉畫得更抽象,而是要避免觀者用最快的方式把它變成一個符號。
「一旦你說『那是葉子』、『那是綠色』,其實很多感覺就被你關起來了。」他說。於是他選擇反覆塗抹、打磨、刮除,讓畫面保留過程的痕跡:不是芭蕉的肖像,而是他如何在每一次觀看裡修正、否定、再確認的路徑。談到線條裡那種緊繃的力量,他把原因指向自己的身體記憶:從國小到高中,他一直是體育選手,依序專攻桌球、短跑與健力。「舉起槓鈴時,大腿在極限邊緣被拉開的感覺,現在還在。」他說。當他描寫芭蕉葉片扭曲、轉動的姿態,其實像把衝刺前那一瞬間「準備炸開」的張力,移植到筆尖。他也因此堅持站著畫畫,因為坐著會限制身體,畫面需要他整個人投入——像跑步一樣,不能只用手。他甚至發展出一種近乎直覺的工作方式:有時閉上眼去觸摸芭蕉葉,看似光滑卻其實「刺手咬手」的質地,會在身體裡留下記憶,接著再被轉譯成畫面上的肌理堆疊。對他而言,繪畫不只是看見,更是觸到、扛住、再把那種感受慢慢變成可以被看見的東西。

平凡裡的神祕感:孤獨、信念,以及即將到來的展覽
近年劉晏嘉的思考,逐漸從技術與感官,轉向更深的提問:人為什麼要日復一日地做這件事?他提到英國畫家康斯塔伯(John Constable)帶給他的共鳴——不是宗教儀式,而是一種在自然裡感受「神祕存在」的態度。「我會在寫生時設想,好像有一個不可解釋的力量在場。」他說。芭蕉因此更像一面鏡子:表面上畫的是植物,真正牽動他的,卻是自我的生命意義與存在價值。他常在樹下工作十餘小時,持續不間斷,沉默得像在修行。「那種孤獨很大,」他坦言,「你需要一個東西讓自己持續思考與實踐。」所謂「超驗的設想」對他而言不是答案,而是一種支撐:當你把自己交給日常的重複與不確定,就得相信這些投入不會只是空轉。
談到即將到來的展覽,他希望把多年反覆推敲的成果集中呈現,也希望作品在空間裡保持一種「密度」——尤其是小尺寸作品,他想排得更緊一些,讓觀眾看見那種長年累積、反覆修正的軌跡。策展者則提醒,留出呼吸空間能讓觀看更舒適;他理解,但仍想保留某種壓迫感,因為那更接近他在芭蕉樹下的真實狀態:一種不停推敲、又不停被天氣打斷的勞動節奏。這不只是一場關於植物的展覽,更像是一份關於時間、身體與信念的總結。當觀眾走進展場,看見線條交錯、顏料厚積,聽見的也許不只是風吹過芭蕉的聲音——還有一位藝術家在自然面前,誠實、劇烈、但始終不肯偷懶的呼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