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邊界、詞彙與那些尚未決定的形狀
起初看到【勿下停沙陷地】這個展覽名稱時,它看起來就像一句被風吹亂的警示語。文字順序怪異,但奇妙的是,你又能大概讀懂它在說什麼,那種「似乎懂,又不完全懂」的感覺,正好就像劉詩敏作品的狀態,介於具象與抽象之間,在語言與視覺的縫隙中,自然而然的長出自己的位置。
今年即將在金車文藝中心舉行的個展,是劉詩敏這三年往返香港與台北移動暫居的一次節點,唸碩士同時創作的這段時間,是由生活碎片、語句殘片與未完成的筆觸疊合成形。每當身在台北時,她總感覺自己似乎錯過香港的某些事,但回到香港後,又掛念著台北的生活,這樣的感受「總是矛盾,帶著不安定感」,她將這些私密的記事以視覺的語彙「書寫」,身體內部的某些東西在這段生活的轉換裡,被勾了起來。
繪畫像沒有草圖的書寫
詩敏說過自己不以紙筆為「草圖」作開始。對她而言,草圖可以是文字;是手機裡隨手拍下路邊的事與物;也可以是意味不明的夢(飛蛾落在掌心與肚臍上的微弱觸感);是那些還沒發展成語句,卻足以讓她停下來的瞬間。「能夠明確寫出來的,就不需要再畫」因此她把繪畫視為一種補足語言之外的書寫,容納那些尚未變成句子的感覺。
動筆時,她習慣從邊角切入,像與一張沉默的紙初次相遇,從邊緣輕觸,靜靜等著它開口。因為不會完整預設主題與畫面,這樣的做法讓她的繪畫遠離「先想好再畫」的典型套路,讓畫面自行成形,不被邏輯框住,循著直覺發展。
劉詩敏的創作也接近一種書寫的動作,多於確切的語意。她緩緩的說:「就像我很多時候以為自己想要呈現某一種顏色,但其實不是。」不過,繪畫允許她邊摸索邊修補,也允許她用直接的手部動作,去推翻所謂的直覺。
現成物的「暗示」:那些可被變成其他東西的物件
若繪畫等同於書寫,那現成物就像劉詩敏作品中的「暗語」。它們不是象徵,也不是指涉,而是借物件的材質、造型甚或字面上的意思,去「重組句子」,拼貼成她延伸的想象。
那些她在布市場、家具店、五金行收集的零散小物件:皮帶扣、掏耳勺、拱門式相框、裝飾性石頭的壁紙、甚至是路邊用來「擋車」的塑膠瓶…等,都不是以原本的功能出現在作品裡,它們之所以被取用,是因為它們提供了令她停下來,甚至看見「可以再被變成別的東西」的可能。
以展覽核心作品〈野梨樹〉為例:作品主體是釣魚天秤,但詩敏卻從不釣魚,只因為天秤會讓她想到誘捕,於是她加上晾衣架將釣魚工具,串成又像嬰兒床吊飾又像樹冠的形狀。此外,她在這個「樹冠」的下方放置一個燭台,取其多分枝的造型,盛載的奶粉帶有「哺育」的意味,但又是被風吹就會散開來的物質。「誘捕」與「哺育」之間相互拉扯,但又似乎無法分離。
這兩種看似對立的意象,被她放在同一個畫面裡,拋出一個創作者與他出生地、暫居地之間拉扯的一條線,看似沒有定點的生活輕盈而簡便,但命運的重量一直在搖晃。
她提到許下的願望總是會以審判的形式回來;如果移動是對居所的寄望,擲出的錢幣老是反彈回來,彈中她的額頭;移動是出自怎麼樣的渴求,與本身生活的地方是怎樣的關係,她認為那只能靠著詞語堆疊(筆觸或物件作為語彙)嘗試去捕捉,也在已有詞彙的夾縫之中。
詩敏說,那棵「野梨樹」彷彿也罩在自己的生活裡,在展場中,〈野梨樹〉不只是主體作品,更像是一株真正的樹,作為核心向外延展。從它出發,枝梢般的意象與線索一路牽引至空間中其他作品,形成彼此呼應延伸的視覺網絡。展覽的觀看路徑並非線性,而像在樹下行走,不同作品間像枝節般交疊分歧,最後又回到最初的核心。
在創作上,詩敏對「誤讀」也格外著迷,她認為那不是錯誤,而是一種創作方法,例如作品〈雞〉是一個塑膠洗衣瓶,她塗抹掉兩側的說明文字,只保留形狀和部分字詞的歧義,讓那個原先的物件突然看起來像一隻準備被重新命名的生物,這樣的「誤讀」成為一種開口,讓物件逃離原本功能,也成為抽象的入口。
仔細留意,會發現某些意象在她作品裡反覆出現,例如:石頭(扁平又仿真的壁紙、假石頭的掛飾)、翅膀(重量不一、姿態不同)、或是雨。它們像是不同城市間的記憶碎片,反覆登場又彼此呼應,形成她獨特的詞彙系統。
錯置語法
劉詩敏談起展覽名稱「勿停下沙陷地」來自她在北海岸看到的警示語,那組字的排序不明確,但卻讀得懂。舉例:「研表究明,漢字的序順並不定一能影閱響讀」當看完這句話後,才發這現裡的字全是都亂的。
這種錯置的語感與她這次展示創作的方式相近,能夠感受到文字與畫面之間的落差。畫面與文字之間保留縫隙,不直接指涉,而是讓感覺在觀者心中自然生成。對她而言,這比給出清楚的答案,更貼近她作品的本質。
在繪畫媒材上,她偏好鉛筆、原子筆、壓克力等,方便取用,也會改變作畫的節奏,並為作品帶來更多筆觸變化。生活用品、五金工具、似乎也成為了她「繪畫」的媒材,只是不一定畫在畫布上。
在平面之外,以及創作持續延伸的方式
本次展覽中,劉詩敏也帶來錄像作品。影像裡是向下又向上的「雨水」,錄像前方有一根「箭」,改變了平常左右晃動的放置,雨水刷直插在投影上,雨水刷變得鉛利起來,指向滑動的「雨水」。她說香港與台灣都常下雨,那些雨的畫面早已成為再熟悉不過的日常,但選取並扭轉這些重覆的景象,是因為看到這些場景的「以外」,比如看到打橫下的雨,是因為車開得很快很快。
作品的懸掛與佈置方式也像是繪畫創作的延伸,錄像、物件與平面在展間裡相互延伸成不同的視覺段落。
劉詩敏的創作中借用文學經典、瞎編神話故事、東拉西扯到私密的叙事,但也認為觀眾可以不知道作品背後的故事;作品更像是開啟線索,打開不同的意象,也改變約定俗成的象徵。要說的在畫面、物件裏,比文字的陳述還要多。
作品零散而且高低不一的放在展場,它們都是不完整的感受描寫,但對她來說比起完整的故事更重要。「所以你裏頭寫的都是個人的呢喃嗎?」電影《野梨樹》的男主角Sinan被這樣問道,Sinan回答說類似吧,劉詩敏說自己也是。《勿下停沙陷地》對她來說是一首潛藏約束與無法躲避命運重量的田園詩。
資料提供/劉詩敏 採訪編輯/鄧乃文